名家散文閱讀 眼種四則 張曉風(4)

時間:2012-08-03   投稿:maxiaoling   在線投稿:投稿

  “你是在杭州美專的時候跟他的嗎?那是哪一年?”

  “不錯,那是1936年。”

  我暗自心驚,剛好半個世紀呢!我不禁端坐以待。下面便是他牢記了五十年而不能忘的故事。

  他是早期留法的,在巴黎,畫些很東方情調的油畫,畫著畫著,也畫了九年了。有一天,有人介紹他認識當時一位非常出名的老評論家,相約到咖啡館見面。年輕的龐先生當然很興奮很緊張,興匆匆的抱了大捆的畫去赴約。和這樣權威的評論家見面,如果作品一經品題,那真是身價百倍,就算被指拔一下,也會受教無窮。沒想到人到了咖啡館,彼此見過,龐先生正想打開畫布,對方卻一把按住,說:

  “不急,我先來問你兩個問題——第一,你幾歲出國的,第二,你在巴黎幾年了?”

  “我十九歲出國,在巴黎待了九年。”

  “晤,如果這樣,畫就不必打開了,我也不必看了,”評論家的表情十分決絕而沒有商量的余地,“你十九剛出國,太年輕,那時候你還不懂什么叫中國。巴黎九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西方——這樣一來,你的畫里還有什么可看的?哪里還需要打開?”

  年輕的畫家當場震住,他原來總以為自己不外受到批評或得到肯定,但居然兩者都不是,他的畫居然是連看都不必看的畫,連打開的動作都嫌多余。

  那以后,他認真的想到束裝回國,以后他到杭州美專教畫,后來還試著用鐵線描法畫苗人的生活,畫的極好。

  聽了這樣的事我噤默不能贊一詞,那名滿巴黎的評論家真是個異人。他平日看了畫,固有卓見,此番連不看畫,也有當頭棒喝的驚人之語。

  但我——這五十年后來聽故事的人——所急切的和他卻有一點不同,他所說的重點在昧于東方、西方的無知無從,我所警怵深惕的卻是由于無知無明而產生的情無所鐘、心無所系、意氣無所鼓蕩的蒼白凄惶。

  但是被這多芒角的故事擦傷,傷得最疼的一點卻是:那些住在自己國土上的人就不背井離鄉(xiāng)了嗎?像塑膠花一樣繁艷夸張、毫不慚愧的成為無所不在的裝飾品,卻從來不知在故土上扎根布須的人到底有多少呢?整個一卷生命都不值得打開一看的,難道僅僅只是五十年前那流浪巴黎的年輕畫家的個人情節(ji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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