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懷 張曉風(4)

說的時候自然是說笑的,朋友認真的聽,但我也知道自己向來雖不怕“以真我示人”,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種花是真的,刻意去買了竹床竹椅放在陽臺上看星星也是真的,卻像古代長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聽得金鐵交鳴,才發(fā)覺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前約,依然伸手管了閑事。
一夜,歇下馳騁終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適度的涼,我舒舒服服的獨倚在一張為看書而設計的躺榻上,算是對自己一點小小的縱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里是與古人聊天,與西人聊天。晚上讀閑書讀報是與時人聊天,寫文章,則是與世人與后人聊天,旅行的時候則與達官貴人或老農老圃閑聊,想來屬于我的一生,也無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一雙憂郁慍怒的眼睛從報紙右下方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向我投視來,一雙鷹的眼睛,我開始不安起來。不安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那怒睜的眼中天生有著鷹族的銳利奮揚,但是不止,還有更多,我靜靜的讀下去,在花蓮,一個叫玉里的鎮(zhèn),一個叫卓溪鄉(xiāng)古風村的地方,一只“赫氏角鷹”被捕了。從來不知道赫氏角鷹的名字,連忙去查書,知道它曾在幾萬年前,從喜瑪拉雅和云南西北部南下,然后就留在中央山脈了,它不是臺灣特有鳥類,也不是偶然過境的候鳥,而是“留鳥”,這一留,就是幾萬年,聽來像綿綿無盡期的一則愛情故事。
卻有人將這種鳥用鐵夾捕了,轉手賣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來,打長途電話到玉里,夜深了,沒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寫信,急著找限時信封作讀者投書,信封上了,我跑下樓去推腳踏車寄信,一看腕表已經清晨五點了,怎么會弄得這么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緊?
跨車回來,心中亦平靜亦激動,也許會帶來什么麻煩,會有人罵我好出風頭,會有人說我圖名圖利,會有人鐵口直斷說:“我看她是要競選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兩個小時吧!我開始隱隱知道剛才的和那只鷹的一照面間我為什么不安,我知道那其間有一種召喚,一種幾乎是命定的無可抗拒的召喚,那聲音柔和而沉實,那聲音無言無語,卻又清晰如面晤,那聲音說:“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說話吧!為那不自伸的受屈者表達吧!”
而后,經過報上的風風雨雨,偵騎四出,卻不知那只鷹流落在哪里,我的生活從什么時候開始竟和一只鷹莫名其妙的連在一起了?每每我凝視照片,想象它此刻的安危,人生際遇,真是奇怪。過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蓮,主持了兩個座談會,當晚住在旅社里,當門一關,廊外海潮聲隱隱而來,心中竟充滿異樣的感激,生平住過的旅社雖多,這一間卻是花蓮的父老為我預定并付錢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一點的善意和關懷被人接納,有時也覺得自己像說法化緣的老僧,雖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結成肝膽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一飯相款,設一榻供眠,真當謝天,比起古代餐風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