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古龍

時間:2013-07-27   投稿:唐伯牛   在線投稿:投稿


 


  一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俠小說非但不是文學(xué),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說,對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件很悲哀的事,幸好還有一點事實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rèn)的——一樣?xùn)|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價值。
  武俠小說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關(guān)于武俠小說的淵源,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從太史公的游俠列傳開始,中國就有了武俠小說。”這當(dāng)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種,可惜接受這種說法的人并不多。
  因為武俠小說是傳奇的,如果一定要將它和太史公那種嚴(yán)肅的傳記文學(xué)相提并論,就未免有點自欺欺人。
  在唐人的小說筆記里,才有些故事和武俠小說比較接近!
  《唐人說薈》卷五,張鷟的《耳目記》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俠”的。
  “隋末,深州諸葛昂,性豪俠,渤海高瓚聞而造之,為設(shè)雞肫而已,瓚小其用,明日大設(shè),屈昂數(shù)十人,烹豬羊等長八尺,薄餅闊丈余,裹餡粗如庭柱,盤做酒碗行巡,自做金剛舞以送之。
  昂至后日,高瓚所屈客數(shù)百人,大設(shè),車行酒,馬行炙,挫椎斬膾,皚轢蒜齏,唱夜叉歌獅子舞。
  瓚明日,復(fù)烹一雙子十余歲,呈其頭顱手足,坐客皆喉而吐之。
  昂后日報設(shè),先令美妾行酒,妾無故笑,昂叱下,須臾蒸此妾坐銀盤,仍飾以脂粉,衣以錦繡,遂擎腿肉以啖,瓚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間撮肥肉食之,盡飽而止。
  瓚羞之,夜遁而去。”
  這段故事描寫諸葛昂和高瓚的豪野殘酷,已令人不可思議,這種描寫的手法,也已經(jīng)接近現(xiàn)代武俠小說中比較殘酷的描寫。
  但這故事卻是片段的,它的形式和小說還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當(dāng)時民間的小說、傳奇、評話、銀字兒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俠”的,比如說,盜盒的紅線,昆侖奴,妙手空空兒,虬髯客,這些人物酒幾乎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武俠小說中人物的典型。
  武俠小說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劍,關(guān)于劍術(shù)的描寫,從唐時酒已比現(xiàn)代武俠小說中描寫得更神奇。
  紅線,大李將軍,公孫大娘……這些人的劍術(shù),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話,杜甫的《睹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其中對公孫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劍術(shù)的描寫,當(dāng)然更生動而傳神!
  號稱“草圣”的唐代大書法家也曾自言:“始吾聞公主與擔(dān)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后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
  “劍器”雖然不是劍,但其中的精髓卻無疑是和劍術(shù)一脈相承的,由此可見,武俠小說中關(guān)于劍術(shù)和武功的描寫,并非全無根據(jù)。
  這些古老的傳說和記載,點點滴滴,都是武俠小說的起源,再經(jīng)過民間評話、彈詞和說書的改變,才漸漸演變成現(xiàn)在的這種形式。
  二
  《彭公案》、《施公案》、《七俠五義》、《小五義》,就是根據(jù)“說書”而寫成的,已可算是我們這一代所能接觸到的最早的一種武俠小說。
  可是這種小說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熱血沸騰的真正英雄,因為在清末那種社會環(huán)境里,根本就不鼓勵人們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認(rèn)為應(yīng)該受到表揚的。
  這至少證明了武俠小說的一點價值——從一本武俠小說中,也可以看到作者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
  現(xiàn)代的武俠小說呢?
  三
  現(xiàn)代的武俠小說,若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開始算起,大致可以分成三個時代。
  寫《蜀山劍俠傳》的還珠樓主,是第一個時代的領(lǐng)袖。寫《七殺碑》的朱貞木,寫《鐵騎銀屏》的王度廬可以算是第二個時代的代表。
  到了金庸寫《射雕》,又將武俠小說帶進(jìn)了另一個局面。
  這個時候,無疑是武俠小說最盛行的時代,寫武俠小說的人,最多時曾經(jīng)有三百個。
  就因為武俠小說已經(jīng)寫得太多,讀者們也看得太多,所以有很多讀者看了一部書的前兩本,就已經(jīng)可以預(yù)測到結(jié)局。最妙的是,越是奇詭的故事,讀者越能猜得到結(jié)局。
  因為同樣“奇詭”的故事已被寫過無數(shù)次了。易容、毒藥、詐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頭”——這些圈套都已很難令讀者上鉤。
  所以情節(jié)的詭異變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俠小說中最大的吸引力。
  但人性中的沖突卻是永遠(yuǎn)有吸引力的。
  武俠小說中已不該再寫神,寫魔頭,已應(yīng)該開始寫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俠小說中的主角應(yīng)該有人的優(yōu)點,也應(yīng)該有人的缺點,更應(yīng)該有人的感情。
  寫《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樓拜先生曾經(jīng)夸下句?。
  他說:“十九世紀(jì)后將再無小說。”
  因為他認(rèn)為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所有的情感變化,都已被十九世紀(jì)的那些偉大的作家們寫盡了。
  可是他錯了。
  他忽略了一點!
  縱然是同樣的故事情節(jié),但你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寫出來的小說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類的觀念和看法,本就在永不停的改變!隨著時代改變!
  武俠小說寫的雖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嘗不可注入作者自己新的觀念。
  因為小說本就是虛構(gòu)的!
  寫小說不是寫歷史傳記,寫小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讀者感動讀者。
  武俠小說的情節(jié)若已無法變化,為什么不能改變一下,寫人類的情感,人性的沖突,由情感的沖突中,制造高潮和動作。
  應(yīng)該怎樣來寫動作,的確也是武俠小說的一大難題。
  我總認(rèn)為“動作”并不一定就是“打”!
  小說中的動作和電影畫面的動作,可以給人一種生猛的刺激,但小說中描寫的動作就是沒有電影畫面中這種鮮明的刺激力量了。
  小說中動作的描寫,應(yīng)該是簡單,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氣的,不落俗套的。
  小說中動作的描寫,應(yīng)該先制造沖突,情感的沖突,事件的沖突,盡力將各種沖突堆構(gòu)成一個高潮。
  然后你再制造氣氛,緊張的氣氛,肅殺的氣氛。
  用氣氛來烘托動作的刺激。
  武俠小說畢竟不是國術(shù)指導(dǎo)。
  武俠小說也不是教你如何去打人殺人的!
  血和暴力,雖然永遠(yuǎn)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會令人反胃了。
  四
  最近我的胃很不好,心情也不佳,所以除了維持《七種武器》和《陸小鳳》兩個連續(xù)性的故事外,已很久沒有開新稿。
  近月在報刊上連載的《歷劫江湖》和《金劍殘骨令》,都是十五年前的舊書,我并不反對將“舊書新登”,因為溫故而知新,至少可以讓讀者看到一個作家寫作路線的改變!
  《天涯·明月·刀》,是我最新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給讀者一點“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盡力朝這個方向走!
  每在寫一篇新稿之前,我總喜歡寫一點自己對武俠小說的看法和感想,零零碎碎已寫了很多,拋磚引玉,我希望讀者也能寫一點自己的感想,讓武俠小說能再往前走一步。
  走一大步。
  一九七四、四、十七、夜、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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