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節(jié)課的重量

一
妹打來電話,讓我周末回家。周末要考試,我有點猶豫。電話那頭似乎有哽咽的聲音。我再大聲詢問時,妹已經(jīng)掛斷電話。
寂靜的房間里,鋪天蓋地的恐慌朝我襲來。奶奶粗重的呼吸聲在靜夜里流動,劃破遙遠(yuǎn)的夜空直入我的心臟。我有點窒息,是高空缺氧的感覺,是胸口堵塞一大團棉花的感覺。我趕快撥通四叔的電話。電話撥通的一瞬間,我聽到奶奶慣說的一句話,“別給香說,……”后半句被四叔的聲音隔斷,殘破在奶奶的老房子,殘破在那盞昏暗的燈泡下。即使奶奶不說,我也知道奶奶的心語。奶奶不愿意我們端著公家的飯碗,耽誤公家的活計。這樣的處世原則,打我記事起,奶奶就在我的耳根邊嘮叨,再沒記性也刻在心里了。
四叔說,奶奶一天沒吃飯,說話也沒了力氣,F(xiàn)在妹正在家中給奶奶打吊針。妹是一個醫(yī)生,在家鄉(xiāng)附近的人民醫(yī)院上班。她回家很方便。四叔說話時,竭力給每一個字灌注一種寬慰和輕松。他叮囑我,后天回家看看。四叔的遮掩增加了我的恐慌,我知道奶奶病情更重了,也許是到了彌留之際。
我真的很害怕。我很想從電話線里伸出手去,摸摸奶奶榆樹皮般的顴骨,摸摸奶奶雪白的頭發(fā),緊緊握住奶奶瘦硬的十指,給奶奶傳遞一種生命的力,讓奶奶等著,等著我回來。
“四叔,我要和奶說話。你把電話給奶。”四叔說,奶奶不讓告訴我,不讓打攪我的工作。再有幾天就放假了。等放假了,娃們自然就回來了。四叔說著,一向堅強的四叔喉頭有吞咽唾沫的聲音。他是朗聲說著的。但我聽到他把淚咽進肚子里了。“我站在院子里和你說話。你奶在打吊針。她現(xiàn)在沒力氣和你說話。你忙完就回來吧。”四叔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定掛著一串淚水,臉一定是仰向天空,仰向那棵蒼老的棗樹的。我能感覺到四叔的克制和壓抑。
奶奶一直和四叔生活在一起。爺爺去世后,四叔四嬸是奶奶風(fēng)里雨里的庇護傘。五叔雖然給奶奶很多錢,但他要上班,要出差,不能日日侍奉在奶奶的床前。只有四叔四嬸端茶遞水,煎藥熬湯。日子久了,磕磕碰碰是難免的。四叔不計較奶奶的責(zé)罵,依然笑呵呵地在奶奶面前晃來晃去。奶奶查出乳腺癌后,四叔便卷起鋪蓋卷,睡在奶奶身邊。
奶奶的病情更加嚴(yán)重。距離上次回家給奶奶過壽,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那一天,是個晴好的天氣。太陽藏起冬日的冰冷,溫和地看著被病魔折磨得憔悴如柴的奶奶。奶奶坐在房檐底下。陽光把她臉上的皺紋放大,把清涼涼的光點放在皺紋中。奶奶的皺紋被一個個光點托起來,浮起歲月的滄桑,流動著子孫們成長的痕跡,F(xiàn)在,滿堂的兒孫像翅膀硬朗的鴿子,飛出去了。即使飛得再遠(yuǎn),他們也能沿著奶奶悠長的目光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