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名篇 似水柔情(15)

二十二
小史細心地用小指在書頁上畫了一道,取過一個小書簽把它夾在書里。他合上那本書,讓時光在那里停住。讓他困惑的是:到此為止,他并沒有愛上阿蘭,也看不出有任何要愛他的跡象;而那一夜已經過去大半了。
阿蘭在單位里也很賤。我們說他是個作家,這就是說,他原來在一個文化館里工作,有時寫點小稿子之類的。因為他的同性戀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個文化館里去,拖地板,打開水,刷洗廁所,以這種方式尋找自己的地位,我們可以說,是尋找最賤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為“賤”就是沒有地位。
阿蘭還說,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說,穿上了四個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館去上班;或者融入自行車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間,半閉著眼睛開會時;就覺得渾渾噩噩,走頭無路,因為這是掩飾自己的賤。每次上班之后,他都不能掩飾這種沖動,要到畫家家里去,在那里被捆綁,被涂、被畫、被使用。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實,也就是說,符合他與生俱來的品行。他說:因為穿這樣的衣服、提這樣的包。開這樣的會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怎么可能不賤呢。
二十三
對于阿蘭來說,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真的很愛公共汽車。也許我們該說他是個雙性戀。公共汽車現(xiàn)在是他老婆,他們倆住在阿蘭小時候住的那間房子里。這種現(xiàn)狀使他處于矛盾之中,因為想愛和想被愛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里時,都會看到她衣帽整齊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他說:您回來了。在家里,公共汽車總是穿著出門的衣服:筒裙套裝,長筒絲襪,化著妝。甚至坐在椅子上時,上身都挺得筆直,姿儀萬方。阿蘭非常無端地朝她逼過去,抓住肩頭,把她往床上推。這時公共汽車會放低了聲音說:能不能讓我把門關上?阿蘭把她推倒在床上,解開她的扣子,松掉她的乳罩,把它推上去——此時公共汽車看上去像一條被開了膛的魚。阿蘭愛撫她,和她做愛時,公共汽車用小拇指的指甲劃著壁紙,若有所思。直到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來,問阿蘭:感覺好嗎?好像在問一件一般的事。此時她的神情像個處女。公共汽車對阿蘭總是溫婉而文靜,但只對阿蘭是這樣。
等到阿蘭離開公共汽車的身體,她已經亂糟糟的像個破爛攤。回顧做愛以前的模樣,使人相信,她是供凌辱、供摧殘。她悄悄地爬起來,把那些揉皺了的衣服脫掉,疊起來,然后穿上破爛衣服,仔細地卸了妝,出門去買菜。只有在要出門時,她才仔細地卸裝,穿上破爛衣服。當她服飾整齊,盛裝以待之時,就是在等待性愛;當她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之時,就是拒絕性愛。這一點和別人截然相反。從這一點上來看,她就像那位把內衣穿在外面的瑪多娜一樣的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