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馬蹄·刀——寫在《風鈴中的刀聲》之前

(一) 作為一個作家,總是會覺得自己像一條繭中的蛹,總是想要求一種突破,可是這種突破是需要煎熬的,有時候經(jīng)過很長久很長久的煎熬之后,還是不能化為蝴蝶,化作繭,更不要希望練成絲了。
所以有許多作家困死在繭中,所以他們常常酗酒,吸毒,逃避,自暴自棄,甚至會把一根“雷明頓”的散彈獵槍含在喉嚨里,用一根本來握筆的手指扳開槍擎口扣下扳機,把他自己和他的絕望同時毀滅。
創(chuàng)作是一件多么艱苦的事,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恐怕很少有人能明白。
可是一個作家只要活著就一定要創(chuàng)作,否則他就會消失。
無聲無息的消失就不如轟轟烈烈的毀滅了。
所以每一個作家都希望自己能夠有一種新的突破,新的創(chuàng)作。對他們來說,這種意境簡直已經(jīng)接近“禪”和“道”。
在這段過程中,他們所受到的挫折辱罵與訕笑,甚至不會比唐三藏在求經(jīng)的路途中所受的挫折和苦難少。
宗教、藝術、文學,在某一方面來講是殊途同歸的。在他們求新求變的過程中,總是免不了會有一些痛苦的煎熬。
(二)
作為一個已經(jīng)寫了二十五年武俠小說,已經(jīng)寫了兩千余萬字,而且已經(jīng)被改編為兩百多部武俠電影的作者來說,想求新求變,想創(chuàng)作突破,這種欲望也許已經(jīng)比一個沉水的溺者,想看到一根浮木的希望更強烈。
只可惜這種希望往往是空的。
所以溺者死,作者亡,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們不死不亡的幾率通常都不超過千分之一。
《風鈴中的刀聲》絕不是一條及時趕來的救援船,更不會是一塊陸地。我最多只不過希望它是一根浮木而已,最多只不過希望它能帶給我一點點生命上的綠意。
(三)
有一夜,在酒后,和朋友閑聊之中我忽然想起來這個名字。聊起來,故事也就來了,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個什么樣子的故事,只不過有點故事的影子而已。有一天,酒后醉,醉后醒。這個故事的影子居然成了一點形。
然后在床上,在浴中,在車里,在樽邊,在我很可以思想的時候這個故事就好象一只蛹忽然化成了蝴蝶。
蝴蝶也有很多種,有的美,有的丑,有的平凡,有的珍貴。
這只蝴蝶會是一只什么樣的蝴蝶。
誰知道。
(四)
有一夜,有很多朋友在我家里喝酒,其中有編者,有作家,有導演,有明星,有名士,有美人,甚至還有江湖豪客,武術名家。
我建議玩一種游戲,一種很不好玩的游戲。
我建議由一個人說一個名詞,然后每個人都要在很短的時間里說出他們認為和那個名詞有關的另外三個名詞。
譬如說:一個人說出來的名詞是“花生”
另外一個人聯(lián)想到的三個名詞就是“吉米·卡特”、“青春痘”、“紅標米酒”。
那一天我提出來的是:“風鈴”
大家立即聯(lián)想到的有:
秋天、風、小孩的手、裝飾、釘子、等待、音樂匣、悠閑、屋檐下、離別、幻想、門、問題、伴侶、寂寞、思情、警惕、憂郁、回憶、懷念……
在這些回答中,有很多是很容易就會和風鈴聯(lián)想到一起的。有一些答案卻會使別人覺得很奇突,譬如說“釘子”。“你怎么會把釘子和風鈴聯(lián)想到一起?”我問那個提出這個回答的人。
這一次他的回答更絕:“沒有釘子,風鈴怎么能掛得住?”
“小孩的手呢?小孩的手又和風鈴有什么關系?”
回答的人說:“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小孩在看到風鈴時不用手去玩一玩的?”
“你呢?”他們問我,“你對于風鈴的聯(lián)想是什么?”
“我和你們有點不同。”我說,“大概是因為我是一個寫小說的,而小說寫的總是人,所以我對每一件事情每一樣東西聯(lián)想到的都是人。”
“這次你聯(lián)想到的是一些什么人?”
“浪子、遠人、過客、離夫。”我忽然又說,“這次我甚至會聯(lián)想到馬蹄聲。”
“馬蹄聲?風鈴怎么會仍你聯(lián)想到馬蹄聲?”
我給他們的是三行在新詩中流傳極廣的名句:
“那答答的馬蹄,
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五)
一個寂寞的少婦獨坐在風鈴下,等待著她所思念的遠人歸來,她的心情多么凄涼多么寂寞。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種聲音都會帶給她無窮的幻想和希望,讓她覺得遠人已歸。
等到她的希望和幻想破滅時,雖然會覺得哀傷痛苦,但是那是一陣短短的希望畢竟還是美麗的。
所以詩人才會說:“是個美麗的錯誤。”
如果等到希望都沒有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這一篇《風鈴中的刀聲》中,一開始我寫的就是這么樣的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里當然也有刀。
(六)
一刀揮出,刀鋒破空,震動了風鈴。凄厲的刀聲襯得風鈴聲更優(yōu)雅美麗,這種聲音最容易撩起人們的相思。
相思中的人果然回來了,可是他的歸來卻又讓所有的希望全部破滅。這是個多么殘酷的故事,不幸的是真實有時比故事殘酷。 于是思念就變成了仇恨,感懷就變成了怨毒。 p>于是血就要開始流了。
“為什么武俠小說里總是少不了要有流血的故事?”有人問我。
“不是武俠小說里少不了要有流血,而是人世間永遠都避免不了這樣的事。”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里,隨時隨刻都可能有這一類的事發(fā)生。”
“這種事難道就永遠不能停止?”
“當然可以阻止。”我說,“只不過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而已。”
我又補充:“這種代價雖然每個人都可以付出,但卻很少有人愿意付出。”
“為什么?”
“因為要付出這種代價就要犧牲。”
“犧牲什么?”
“犧牲自己。”我說,“抑制自己的憤怒,容忍別人的過失,忘記別人對自己的傷害,培養(yǎng)自己對別人的愛心。在某些方面來說,都可以算是一種自我犧牲。”
“我明白了。”問我的朋友說,“這個世界上的血腥和暴力一直很難被阻止,就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去管這種事。”
他的神情嚴肅而沉痛:“因為要犧牲任何事都很容易,要犧牲自己卻是非常困難。”
“是的。”
我也用一種同樣嚴肅而沉痛的表情看著我的朋友,用一種仿佛風鈴的聲音對他說:
“可是如果你認為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愿意犧牲自己的人,那你就完全錯了。”
我的朋友笑了,大笑!
我也笑。
(七)
我笑,是因為我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我的朋友都知道,武俠小說里寫的并不是血腥與暴力,而是容忍、愛心與犧牲。
我也相信這一類的故事也同樣可以激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