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名篇 似水柔情(19)

在阿蘭的書里,女賊做好了應(yīng)該做的一切,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門口。當(dāng)然,也許應(yīng)該叫作她的牢房門口,跪坐在地下,把手扭伸給衙役,等待卸下手扭,換上長枷。她全心全意地專注于此事,仿佛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重視的事了。
三十一
阿蘭在他的書里寫道:有時候,那個衙役也把那個女賊的枷鎖卸掉,從那間青白色的房子里帶出來,帶到粉紅色的房子里,鎖在一張化妝臺上,然后就離去了。這時候,這個女賊就給自己化妝,仔細地描眉畫目,讓自己更美麗——也就是說,看起來更賤一點。
阿蘭在派出所里對小警察說,在那位畫家那里,他曾經(jīng)多次化妝成一個女人,作為裸體模特兒,被畫入油畫,或者被攝入照片。他說,只要你渴望被愛,美麗是招之即來的。對他來說,做模特兒,就是被愛。除此之外,每次畫家畫畢,都要和他做愛。畫家說,如果不做愛,作品就不完全。對畫家來說,愛情是一種藝術(shù)。而阿蘭卻說,藝術(shù)是一種愛情。小史就記住了這句話。他撫摸著阿蘭的書,覺得這本書就是愛情。他取出一張相片夾到書里,而這張相片上就是女裝的阿蘭。
后來,小警察拉開了抽屜,就離開了這間屋子。在那個抽屜里放著那位易裝癖的全部行頭,有衣裙,纏身體的布條,頭套,還有他的化妝品。阿蘭坐在案前,開始把自己化妝成一個女人。他像在做畫一樣畫著自己的臉,這是藝術(shù),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藝術(shù)就是一種愛情。而愛情就是——供羞辱,供摧殘。小警察回到派出所的門前,隔著門上的玻璃,看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一位絕代佳人。他被這種美麗所震撼,好久都沒有推門進去。
三十二
阿蘭所化妝的女人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這種顏色阿蘭也喜歡。等到小警察終于走進辦公室里來的時候,阿蘭站了起來,顧盼生姿、雍容華貴地走到他面前,稍微躬身收拾了一下裙角,就從容地跪下了。他拉開了小警察的拉鎖,同時還用舌頭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小史俯身看到的景象,使他難以相信。他把自己的手臂舉在半空,好像一位外科醫(yī)生在手術(shù)室里……終于,他把手放下去,按住阿蘭的頭。與此同時,抬頭向天,欲仙欲死。
此時,阿蘭坐在床墊上,抿著嘴唇,撩開了毛巾被,把手伸了進去……他同樣的欲仙欲死。這僅僅是因為小史曾經(jīng)欲仙欲死,面他則回味了這件事。在每次愛情里做的一切,都有可供回味的意義。
三十三
早上,光亮首先來到那間青白色的房子里。那個女賊坐在鋪草上,項上套著長枷,足上上著木扭。好像這一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但是她頭發(fā)凌亂,臉上還帶有殘妝。在阿蘭家里那個青白色的房間里,當(dāng)曙光出現(xiàn)時,公共汽車也起床了。她著意打扮,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就在桌前坐下,雙手放在桌子上,前面是一個鬧鐘。她在等時光過去,好去接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