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作品 職業(yè)(2)
有一回應邀參加一次宴會，舉座幾乎盡是權門顯要，已經有“衣敝袍與衣狐貉者立”的感覺，萬沒想到其中有一位卻是學優(yōu)而仕平步青云的舊相識，他好像是忘了他和我一樣在同一學校曾經執(zhí)教，幾杯黃湯下肚之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歪頭苦笑睇我而言曰：“你不過是一個教書匠，胡為廁身我輩間?”此言一出，一座盡驚。主人過意不去，對我微語：“此公酒后，出言無狀。”其實酒后吐真言，“教書匠”一語夙所習聞，只是尊俎間很少以此直呼。按教書而能成匠，亦非易事。必須對其所學了如指掌，然后才能運用匠心教人以規(guī)矩，否則直是戾家，焉能問世?我不認為教書匠是輕蔑語。
如今在學校教書，和從前不同，像馬融“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后列女樂”那樣的排場，固然不敢想象，就是晚近三家村的塾師動不動拿起煙袋鍋子敲腦殼的威風亦不復見。我小時候給老師送束，用大紅封套，雙手奉上，還要深深一揖。如今老師領薪，要自己到出納室去，像工廠發(fā)工資一樣。教師是傭工的性質。聽說有些教師批改作文卷子不勝其煩，把批改的工作發(fā)包出去，大包發(fā)小包，居然有行有市。
尊師重道是一個理想，大概每年都有人口頭上說一次。大學教授之“資深優(yōu)良”者有獎，照章需要自行填表申請。我自審不合格，故不欲填表，但是有一年學校主事者認為此事與學校顏面有關，未征同意就代為申請了，列為是三十年資深優(yōu)良教師之一。經層峰核可，頒發(fā)獎金匾額。我心里懸想，匾額之頒發(fā)或有相當儀式，也許像病家給醫(yī)師掛匾，一路上吹吹打打，甚至放幾聲鞭炮，門口圍上一些看熱鬧的人。我想錯了。一切從簡。門鈴響處，一位工友滿頭大汗，手提一個相當大的鏡框(比理發(fā)店墻上掛的大得多)，問明主人姓氏，像是已經驗明正身，把手中的鏡框丟在地上，揚長而去。鏡框里是四個大字(記不得是什么字了)，有上款下款，朱印燦然。我嘆息一聲，把它放在我認為應該放置的地方。
教書這種職業(yè)有其可戀的地方。上課的時間少，空余的閑暇多，應付人事的麻煩少，讀書進修的機會多。俗語說：“討飯三年，給知縣都不做。”實在是懶散慣了，受不得拘束。教書也是如此，所以我濫竽上庠，一蹭就是幾十年，直到有一天聽說法令公布，六十五歲強迫退休。退休是好事，求之不得，何必強迫?我立刻辦理手續(xù)，當時真有朋友涕泣以告;“此事萬萬使不得，趕快申請延期，因為一旦退休，生活頓失常態(tài)，無法消遣，不知所措�？赡軔灣霾�，加速你的老化。”我沒聽。今已退休二十年，仍覺時間不夠用，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