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散文精選 大雁落腳的地方 畢淑敏(8)

木地板在我們的腳下波動,我問母親說,它們是不是晃得更厲害了?母親說,沒有啊,它們和以前一模一樣。真奇怪。哦,對了,人是熬不過木頭的。
那位開鎖的士兵,從我們的對話中,明白了原委,恍然大悟道,啊,你們從北京趕來看它。來得正好,再有一個星期,它就被卸成一堆木板。
在城市建設的整體規(guī)劃中,已幾次動議拆除這老屋,不料每次臨動手的時候,就出些意外的變故,阻止了工程。這一次,推土機已備好,再不會拖延了。
呵,老屋一直在等著我們,等著母親布滿褐癍的手最后的撫摸。等待當年的孩子,再看一眼它斑駁的木紋。
山不在了,河不在了,但老屋尚在,與我們母女相會于它生命的夕照。
老王后來告訴我,五十年代,貫穿伊寧市的河流只有兩條,背后依山的就是這條河。后來,城市變遷,山被砍平,填了河床,地表上的舊貌已渺無音訊。此地原來確屬巴巖岱管轄,但行政區(qū)劃幾經變更,如今已歸屬市區(qū),難怪母親在巴巖岱百尋不到了。
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老屋,我從搖曳的榆樹摘下幾片樹葉,從地上拘了一捧黃土。我會把它置于父親的墓前,我猜他會在有月亮的晚上,輕輕地聞著樹葉,用手指捻著黃土紛紛落下。父親一生戎馬生涯,他眷戀他騎馬挎槍走過的地方。
母親安寧了,好像同我交割清了生命的最后一筆賬目。我卻接過一副沉重的挽具。你已知道生命的源頭,你不由得張望生命的盡頭,心中惴惴。當你有朝一日,一切歸于永恒,背負黃土,仰望星空,檢點一生:你啊你,可對得起三千銀翅、一篷綠陰、古舊的木紋和一個名叫小胖子的老兵?!
離開新疆前,我應邀作一場講演。主題發(fā)言以后,我說,我有一個私人問題,求助大家。我出生在伊寧巴巖岱,我不知巴巖岱是什么意思?誰能幫我解答?不一會兒,紙條遞上來了,說:“巴巖岱是一句蒙古語,意思是——大雁落腳的地方。請問你何年再回新疆?”
我一時熱淚盈眶。新疆是我生命的始發(fā)站,只要我還在天際運行,無論飄到何方,都會彗星回歸。
又傳上來一張紙條,上書:“我們幾位伊寧人,想把自己的家騰出來,為你建一間文學館。讓天下更多的人們知道,伊寧出了個你。”